编者按:青春孕育无限希望,青年创造美好明天。又到一年高考季,今年我们聚焦国内几所名气较大的网红中学,通过观察这些“高考地标”的今与昔,来看高考的新变化、新趋势。本期讲述被称为县级中学“神校”的河南郸城县第一高级中学。
“尊严来自实力,成绩源于实干。”这句传承多年的口号,极为醒目地挂在郸城县第一高级中学校门正对的办公楼上,也铭刻在几代教师和学生的心里。
从2012年至今的11年间,这所位于河南周口经济欠发达地区的县级中学,共向北大、清华输送了362名本科新生,被国内几十所高校授予“优质生源基地”,在各类榜单上与省会城市、直辖市的强校比肩;无数农村和城镇学子,从这里走向了崭新的人生舞台,他们当中,有人创办了大型企业,有人成为作家、名记者,有人进入高校或“国字号”科研单位,事迹登上央视《新闻联播》……
(资料图)
令人瞩目的办学成绩背后,这所县城“神校”究竟发生过怎样的嬗变?今年高考前夕,南都、N视频记者多方采访,与该校走出的知名校友对谈,以期对郸城一高“县中崛起”的样本做出观察与解析。
郸城一高。
县中的翻身仗
郸[dān]城县位于河南省周口市,紧邻安徽地界。相传春秋时期,老子在此炼丹有成,故名“丹成”,后谐作“郸城”。
而今,这个高铁仍不能直达、脱贫摘帽未久的人口大县,正在举全体之力,炼就一颗高中教育的“灵丹”——
2012年至2022年,共有362名学生从郸城县第一高级中学(下称郸城一高)走进清华北大,数量位居全国县级高中第一,2022年共35人进入“两校”(当地指清华、北大),4212名学生高考分数超过一本线,与很多省会城市的著名高中得以“等量齐观”。
2012年至今,郸城一高向北大、清华输送了362人,居全国县中第一。
郸城县并非传统意义上的教育强县。
时间倒回25年前,那时郸城的教育水平,在整个周口地区还几乎吊车尾,而且似乎各方都接受这个“教育落后、名校希望渺茫”的现实。
1996年进校读高一的丁永勋还记得:“如果是考核‘一本率’、‘二本率’这类升学指标,当时我们郸城县一般排在周口地区的倒数第一或倒数第二,而周口在河南又是倒数。很多成绩好的学生、或者家里有点条件的,都到旁边的淮阳县上高中,那里有一所省重点;考不上高中的,可能就读中专,或者出来就业,也没觉得非要上高中不可。”但对于像丁永勋这样有升学愿望的农家子弟,实际上并没有太多选择。那个年代,乡镇高中已经全部撤并到了县城,郸城县一共有3所公立高中,郸城一高是其中最好的。
丁永勋没想到,在郸城一高读到第二年,比他高一届的毕业班迎来“爆发”——在1998年高考中,郸城一高一举出了4个清华北大,另有一人考上北京医科大学(不久后即变为北大医学部)。往前数至少十届,考上这两所学校的人数年年挂零,一本线上的考生都很少见。
这个改变因何而起?首先与当时新任校长陈志强的改弦易辙有关。
1998年从郸城一高考入北大的孟原召——也即这一批“爆发”的主人公之一,向南都记者回忆:“我们那届中考完了之后,一高组织单独考试,从全县范围内选拔了180人,组成了3个重点班,在高一下学期就分成了1个文科重点班和2个理科重点班,之后无论班主任还是主要任课老师,都跟着大家一起走,一直带到了我们高三毕业。”
孟原召是那届文科重点班的“70分之一”,他感叹道:“学校对我们这届真是花了很多功夫的,老师们都很认真负责,时间也抓得紧。事实证明,这些还是很有效果的。”
郸城一高1998届共有7个应届生班,加上3个复读班,整体不到1000名考生,那一年除了清华北大,被其他名校录取的人数,及本科上线人数,都明显增加。孟原召直到估完分填志愿时都不太相信,自己也能进北大。
有了“前例”的鼓舞,到丁永勋念高三时,从老师到同学都很振奋,“尽力出成绩”的氛围愈发浓厚,“刷题”“练兵”的模式已具雏形。
“当时网络还不发达,就是靠班主任,还有不同学科的带头人,到处去找卷子,自己出卷子、刻卷子。每周都有小考,每个月有大考,然后限时集中判卷,张榜公布排名,趁热讲评改错……就是这样‘苦练’。”丁永勋向南都记者回忆。
身处这样的大环境中,每个人按部就班地学习,老师兢兢业业地备课、改卷,大家似乎都不觉得有多“窒息”。
“我们可能每天4点多就要起来,准备跑操;早自习大概从5点上到7点,两节课的时间,一般是晨读英语和语文;晚自习也是两节课的时间,主要用来做理科和数学题。要说苦,当然苦了,但毕竟没有对比过,我们那时也没有听过‘减负’这种说法,就觉得高中可能就应该是这样的吧。”丁永勋没有笃定的院校目标,但“还是有一种比较强烈的想走出来、摆脱那种落后状态的冲动”,对郸城县的年轻人来说,除了当兵,剩下一条路就是升学了,而改革中的郸城一高,为他提供了这个备考冲刺的环境。
郸城一高老校园(当地称为“老一高”)。
丁永勋的语文和英语成绩一向很好,高中最后半年,就用全部的精力来补弱项,用他的话说,“超强度地训练了一下数学”。
1999年河南高考,恰是数学题目最难,满分150的原始分,丁永勋得了141分,最终被北京大学录取。那一年,他的初中同桌也从郸城一高的理科重点班考上了清华大学。此后,“年年有清北”,对这所学校不再稀奇。
名声好了,排名靠前了,郸城一高开始迎来生源的回流、师资的回流、地方的重视……继而是下一轮良性循环。2007年2月,该校顺利通过了“河南省示范性普通高中”验收,被视为这所创办于1951年的学校“漫漫征途上的里程碑”。
“二次创业”
2008年8月,先后在郸城一高校团委、办公室、总务处、年级等部门任职,年仅38岁的刘成章被任命为该校校长,直到现在。
不同于很多教育工作者的和风细雨,南都记者在与其短暂的接触中,感受到了这位掌校者的雷厉风行,以及至今未褪的郸城口音。
郸城一高党委书记、校长刘成章。
“我本人就是从农村走出来的,对寒门学子求学的艰辛深有体会。过去,一个农村家庭的主要劳动力都出去打工才能供得起一个学生。如果将他们培养成一名大学生或研究生,不仅可以增加国家的人才储备,还能间接挖掉他们家里的穷根子。这些孩子,就是郸城一高主要面向的群体。”刘成章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
2008年,郸城一高喊出了“二次创业”的口号,即接棒前任校长陈志强的艰辛成果,再创新的辉煌。十年后,在光明日报出版社推出的“郸城一高创业十年系列丛书”中,刘成章细致分享了他带领的新一届校委会班子,如何就学校存在的“教学质量整体竞争力不强、特优生培养机制不健全、管理制度落实不到位、经济压力大”等问题找准“病症”,逐个开出“优化药方”。
除了力行教学模式改革,刘成章还想了许多办法调动教师的工作积极性。为了“跳出教育看教育”,已是教育学硕士的他,在接任校长之后又去攻读经济学博士学位,并表示自己“从企业经营管理学中获益匪浅”。
学校提出了“吃亏吃香,实干实惠,多劳多得,优劳优酬,有为有位”的评价理念,踏实肯干、教学成绩突出的教师可以得到优厚的报酬,职务的晋升、职称的评定等,也都以客观成绩作为主要依据。
另一个让当地人津津乐道的细节是,2012年教师节前夕,郸城县政府重奖刘成章现金10万元,而他将这笔钱又添上了学校的2万元,给当时330名一高教师每人添置了一台洗衣机。
2013年,当焦永涛从郸城一高毕业时,尽管校园还是那个狭小、老旧的校园,但一高在很多学子眼中已经开始有了“光环”。
他告诉南都记者:“当时有一个说法叫‘你可以考上一本,但不一定能考上一高’。跟县里其他高中比起来,我们一高确实苦,无论在作息时间上,还是在住宿条件上,一对比就会觉得别人比我们放松一点、好一点。但是很多人都愿意去一高,觉得这是梦想启航的地方、这段经历挺值得。”
焦永涛当时的高中教室。受访者供图
他印象中,那个年代的高三已经有30多个班、三四千名学生,其中很大比例来自郸城县的普通农村家庭,焦永涛自己也是。“我觉得对农村人来说,好不容易来到我们高中了,是真的珍惜这个学习机会。”
在焦永涛读书期间,2011年9月,郸城一高举办了60周年校庆。新闻媒体对那次校庆报道最多的是清华、北大两所学校的河南招生组组长应邀露面,而作为在校生的焦永涛印象最深的,却是从四面八方回到母校参观的校友们:“原来,我们学校走出去了这么多人,走到这么多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岗位上,等有了成就之后,能够自豪地说出自己是郸城人,是从郸城一高毕业的,这个是让我感触最深的。”
焦永涛在校期间参加的“十八岁成人仪式”,这个特色仪式在一高延续至今。受访者供图
2012年高考中,郸城一高考生陈威以716分摘得河南省高考理科第一名,从郸城一高进入北大清华的学生飙升到了23人,位居全省第一。焦永涛告诉南都记者:“陈威和我初中都在郸城实验中学,他成绩一直非常好。”而焦永涛拿到的高考分数,让他自己“觉得没有发挥出来,不服气,不甘心”,最终他选择顶着压力,回到郸城一高复读。发奋一年之后,焦永涛如愿考上了理想的大学,如今在北京有了一份热爱的工作。
今年高考前夕,焦永涛回到郸城县,也特意去看了他曾经奋战过的地方,发现母校师生已于2018年从老校迁出,新址设在县政府专门拨款建设的教育园区,大而气派,旁边由郸城一高重点扶持的民办学校——郸城县第一中学(当地称为郸城一中)也是人头攒动,2018年河南省高考理科第一名朱笑寒就出自该校。
此外,为提高周口中心城区高中教学质量,周口市政府于2020年5月创办了周口实验高级中学,又名郸城一高周口校区,全权委托郸城一高办学管理,当年秋季便已启动招生。如今的郸城一高,在办学规模上早已不是一所县级中学可比。
事随时迁,但郸城一高的老师和学生身上,仍然表现出某种一贯的精气神。
在外界看来,这所学校的学生认学、拼搏、坚韧,教师极其爱岗敬业、给学生全身心的陪伴。对此,焦永涛也很感慨:“老师们的付出,我们都看得到。比如我们可能是早上5点起来,班主任比我们到得更早;晚自习接近9点多、10点多才结束,班主任基本都在。即便他们自己家就在县城,可能在家里的时间也不多。但这样的付出,一方面换来了生活上的保证,另一方面也赢得了全县人民的尊重。学生能考出好的成绩,他们也是发自内心地骄傲。”
2023届高考生经历了网课时代,郸城一高的老师曾担心农村学生的网课学习效果不够好,于是将复习资料印出来送到他们手中,逐个辅导学习;封校期间,很多教职工就睡在办公室。今年高考考试当天,高三年级的班主任仍清晨到岗,带领同学晨读,然后目送自己的学生参加考试。
反思与回望
从郸城一高考进大学,然后呢?一高锻造的名校学生,在后续的人生考场上究竟得分几何?
孟原召接受南都记者采访时,他笑着回忆:“我家就在(郸城)县城里面,初中和高中都是走读,没住过校,没吃过学校的饭,刚上大学的时候很不适应,做梦都还想家呢!”
孟原召说,当一个县城中学的“尖子生”进了北大之后,其实要给自己做很大的心理建设,“因为我们身边优秀的同学太多了,在很多方面都跟他们没法比,不仅要锻炼自己的承受能力,还要不断地学习别人的优点和长处,善于学习也就成了优点,其实这一点也让我在以后的工作和生活中受益很大。”和他同年从郸城一高考入北大、清华的几个同学,本科期间成了彼此很重要的伙伴,他们直到现在都经常联系、聚会。
“人的一生,可能会遇到很多选择,高考上大学可能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个,但我在当时并没有什么概念。”孟原召对南都记者说,“我读高中的时候,平时就是读书学习,对自己的未来没有明确的设想,本科学考古是被调剂的结果,大一的时候,还想转系学经济呢——那时候,经济比较热嘛。但是慢慢地学下来,特别是到了本科高年级,就开始觉得,考古虽然辛苦,但也会有探索、发现的惊喜,还真的是一个可以钻研的方向,后来我保研了,在北大读硕士、博士那个阶段,就真正地开始做研究了,对我之后的学术发展奠定了重要的基础。”
2009年博士毕业后,孟原召进入国家博物馆工作,后来成为国家文物局考古研究中心最年轻的研究馆员。
2022年,他作为长江口二号古船水下考古项目的主要负责人之一,现场参与了这枚举国瞩目的“时空胶囊”成功打捞出水的过程。也是这一年,他的个人事迹片《择一事终一生 逐梦水下考古》在央视《新闻联播》播出。
2022年,孟原召的事迹片在央视《新闻联播》播出。
有趣的是,孟原召这位被母校引以为豪的学子,回想起高中时光,印象最深的并不是紧张而又充实的学习生活,“反而是星期六学校休息的时候,傍晚,我跟几个关系好的同学到大街上吃路边摊,特别是冬天的晚上一起去吃小夜宵,什么鸡蛋灌饼啊,馄饨啊……感觉很快乐。还有每天晚自习之前半个小时的晚读时间,我们老师会让同学们自己找一些有意义的书,比如路遥的《人生》之类的,轮流到讲台上给大家读,当时班级的学习气氛也比较浓,还常组织一些知识竞赛活动,那时候也觉得挺有意思。”
丁永勋从北大新传学院毕业后进入中央级媒体,35岁时转换赛道,进了互联网行业。他笑称,自己不是一个“合格的一高学生”,当时基本不上自习,而是喜欢躺在简陋的宿舍睡觉、看书,或者到学校的水泥操场上打篮球,周末还经常离校回家去住,“也没有太多人管。”在正式的高考之前,他从未在学校组织的模考中取得过很好的名次。
如今,丁永勋在一家头部互联网招聘企业任职,他在接受南都记者采访时强调,永远感谢母校给他们这些偏远落后地区的孩子创造了一个能考上好大学的机会。
从人力资源专业角度,丁永勋分享道:“越高层次的人才,越看‘底层’的东西,比如获取信息和筛选信息的能力、沟通表达能力、逻辑能力、团队协作能力,包括勤奋程度、同理心等,就是最底层的‘nature’(秉性),或者说基本素质的部分。我认为这些都是后天教育很难改变的,反而是具体的知识、技能比较容易培养。而我们的高考作为高等教育的统一招生考试,到目前为止,仍然是一个相对有效的筛选机制。整体上说,如果一个人在这个既定的规则体系中能进入全省前几十、一百名,这个人的基本素质就不会太差。越高层级的招聘者,越不会给‘来自大城市’和‘来自小镇’的求职者贴上不同的标签,但一般会看重这个人的基础能力和素质。一个有点‘简单粗暴’的标准就是,看这个人的本科毕业学校。”
“90后”焦永涛,刚刚有了自己的孩子。谈及对教育的理解,他沉思之后回答说:“教育对不同地区的人来说意义不同。大城市的孩子可以有机会接触到更多、更好的教育资源,但对一些地区的农村孩子来说,教育的意义首先是改变命运。郸城一高的存在,对我们来说就是非常大的跳板,一高的老师和辛苦付出的家长们,就是我们非常大的后盾。”
2023年高考即将落幕,中考又将到来。每到招生季,郸城一高的招生电话总是忙线,当地传言“见一高的刘校长,比见县委书记还难”。
如今的郸城一高,已是郸城县最亮眼的名片,围绕它的讨论不会终结。
出品:南都即时
统筹:南都记者 向雪妮
采写:南都记者 侯婧婧